沉梦昂志
中国觉醒的人,肩住了黑暗的门闸,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鲁迅 一九一九
科举创制之后,学子们午夜梦回魂牵梦绕的似乎就只有一件事:背熟四书五经,扑倒在皇帝的龙椅下,乞得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不枉此生。他们生活在混沌的天地,守着祖宗留下的一方土地,肆意剥削土地上的百姓,短浅的目光从未飞向海的那边,直到那一天的到来。西历一千八百四十年,英国人的坚船利炮轰开了万世太平的国门,高大的白人将东亚病夫踩在脚下,连皮带肉地把一根根脏污的发辫扯下,滴着血,摔在所有大清国民的面前。拿着经书的手颤抖不已,烂熟于心的孔孟之言忘得一干二净,嘴里吐不出一个之乎者也来,惟有膝盖忍不住地想打弯。
有的人跪下了,再也没起来;有的人站起来了,一直站到了今天。
中国的青年学生就在那群最先站起来的人里面。铁路工程师詹天佑,北洋大学校长蔡绍基、清华大学校长唐国安,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留美幼童”;海军将领萨镇冰,定远舰管代刘步蟾,镇远舰管代林泰曾,他们都曾是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的同学。亲眼目睹了西方列强的强大后,留学生们并无畏惧。身处异乡的那一个个夜晚,他们围着微弱的烛光,兴高采烈地畅谈回国后大干一番,带着美好的愿想进入梦乡。回国后,他们履行了自己忠贞的誓言,或传播思想,或教书育人,或投身改革,或血洒海疆。他们是旧中国冗长黑夜里的一道光,将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让光芒照在人间。
接过前人的担子,中国的新青年们把民族的命运挑在肩上迈步向前。1919年5月1日,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割山东与日本。5月2日,北京《晨报》首栏发表《山东问题与国人之决心》。5月3日晚7时许,北京大学全体学生在法科礼堂开会,议决4日齐集天安门举行学生界的大示威,同时通电各省于5月7日举行全国游行示威运动。
鲁迅笔下的中国人,冷漠,麻木,整个社会被一层灰色覆盖。然而,五四运动之所以成为历史时刻的原因就在于,它在这天并未遵循鲁迅对中国国民性灰色的批判定律。
挥舞旗帜、走上街头的两千多名青年学生绝大多数都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他们的名姓,即使在当时,这些或身穿学生装,或着长衫的年轻面孔在民众眼中也不过是一群无名氏。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并未被围观的看客漠然视之,就像一名参加游行的学生在日后回忆的那样“我敢断言,那天围在学生群的外面、跟着学生行列忽断忽续向前走的一些市民,对于示威运动是同样的富有同情,并且也满怀热望期待着学生们有一场热烈有力的举动”。
那些年轻的喉咙中发出声音像湖中投下的石头,在本来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从天安门广场一直扩散到这个国家的四面八方。这种巨大的感染力正是所谓的历史奇迹,它将上述那些寻常生活中互不相关的人和事物连接在一起,共同织进国家命运的巨网中。牢笼在日复一日庸常中的个人,也在这一刻挣脱束缚,决心由自己来主宰历史。
太阳从正南稍微向西偏了一点,于是有人站在高处力喊‘开会’,即时高低不一的行行学生纵队一变而成了团团圆阵,围绕住仿佛司令台的中心。
“中国存亡,就在此举了!今与全国同胞立两条信条道: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啊!”场下掌声雷动,红旗飘舞。这份句句皆带爆发力,引来齐拍掌声的演说宣言,是22岁的北大三年级学生罗家伦彻夜不眠赶制的成果。唯有这个性十足、时露峥嵘之徒,才有可能主动走上前台去创造历史。
这些高呼口号的年轻人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旧时代的压抑和束缚,因而才能从激进的反抗中诞生出自我意识,让自己不会沉沦于这种桎梏憋闷的庸碌中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而是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张扬自己的个性,正是这种强烈的自我,赋予了五四那天演讲宣言的爆发性力量。
随着五四游行的继续,越来越多穿大褂的人加入了穿学堂衣服的人的队伍中。在梁实秋的回忆中,当时他还是清华大学一名18岁的学生,被派往前门外珠市口煤市街一带作街头演说,“我们喊得声嘶力竭,有一店铺伙计给我们搬出两个条凳,我们便站上去对众演讲”。《晨报》的一位评论员发现,这场运动并不仅仅是“学生界的运动”,“其实据我亲眼所见,参与其事的有许多工人、许多商人,和许多须发皓然的老青年”,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一场市民运动”。学生们从一开始便不是形单影只地走上街头。那些围观发表评论的普通民众,正是这场运动最有力的后援团,他们以数量壮大了这场运动的声势,以言论表达了自己对学生们的支持,只要有机会,他们也会将自己的支持付诸实践。
此刻的中国青年学生,完全唤起了中国人丢失已久的国民意识。他们不再计较你是汉人还是满人,不再关注你支持帝制还是共和亦或是马克思主义,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却又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中国人。无论智愚贫富还是权位的高低,在国民的身份下,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也都能够对彼此的国民情感感同身受。
五四之后,青年学生的声音得到了回应,中国代表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
1919年5月4日已永远过去,但中国青年在那一天表现出的勇敢智慧,对未来的坚定信念,对祖国和民族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却从未消失。抗战爆发,百万青年投笔从戎,血染疆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八年抗战,总计超过12万高级知识分子参军抗战。在冰与火的大地上,中国青年于绝境中爆发出的抗争精神代代相传,五四精神已深深烙印在国民根性的图腾上,成为中华民族最绚丽的底色。
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是无数青年百年来不忘的夙愿。愿我们接过前人的火把,将火吹旺,照亮漫漫前路。
百年五四,沉梦昂志。